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榻上的少年由趴伏改作朝外侧躺,他动作艰慢,因翻动身体,答话时的声息略有不匀:“中毒是真,将计就计。”

躺好之后,刘岐即缓缓调息,隔帐却见她搬着那张胡床又向他挪近了两步,似为了更好听清他的声音,又似为了让他说话时可省些气力。

少微刚重新坐好,便道:“我听说只处置了一名内侍,必然是有人借刀杀人了?”

“是,伺机下毒,借刀杀人。”刘岐声音虽低却也清晰:“此地的谋术历来不在于如何复杂,只在于行之有效,进退皆宜。参与的人越少越简单,越稳妥。”

不知是不是被他听出了自己语气中的好奇向学之心,少微此刻很明确地感受到他是在顺着她的问话,与她探讨昔日看过的兵书权术之流。

少微思索对照,不禁点头:“此计并非大计,想来不过是对手随意抛出。若是不成,被你防住,一个内侍处置起来也方便干净,多少又能试探到你的虚实。若是成了,便是以小博大,那就再合算不过了。”

刘岐点头,未及说话,只见她的目光透过帐子盯着他:“成或不成,进退皆宜,可他们定没想到会是现下这样将成未成的局面,被迫处于进退之间。”

刘岐若死掉,自然遂了对方心意,其余一概代价都可忽略不计。若完全防住,毫发未损,此事便也激不出分毫波澜——

“可你在这生死间走了一趟,已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,便再不能草草收场。”少微一丝不苟地分析:“正如你此前说我在长陵坠下墓穴之事,会在皇上心间扎一颗钉子,此事也同样会扎下一颗。”

刘岐不禁道:“你有融会贯通之能,学什么果然都很快。”

“但我这颗钉子,与你那颗稍有不同。”他说:“你那一颗种下的是天子的疑心。我这一颗,埋下的是君父的失望。”

少微这下没能立刻听懂,皱眉问:“你将死未死,他这君父却失望?”

这话残忍直白,刘岐却微微笑了笑:“也可以这样说。”

他毫不避讳地道:“父皇近年来愈发体衰,并未能如愿觅得长生法,偏又灾祸四起,内忧外患,他疲惫焦灼……这种时候,一个单单只是听话的乖顺储君,既无法为他分忧,也不能震慑四方,已无法令他满意。”

少微想到那个被人称誉的凌太子刘固,更是皱眉:“还真是难伺候,满意的太满意,要杀掉才安心。安心的太安心,却又开始不满意。”

难怪脉象之下心结如同死结。

刘岐微带些阴影的眼底也浮现讥讽:“是啊,他原打算安心之后寻得长生,继续他的伟业。可谁知未见长生,只见荧惑。”

“他舍不下这江山,也担不起使江山破碎的大罪,若储君能独当一面,才好抵消他些许忧虑。”刘岐淡声道:“我若就此被毒害,他兴许也有几分悲怒,杀些人来泄愤震慑一番,此事便算了了。而见储君被威胁之下,也总算被逼出几分手段魄力,焉知他私心深处不会感到些微欣慰?”

“反之,一击不中且罢,又闹出这许多麻烦,只会令他失望嫌恶。”

少微听到此处,心绪有些无名复杂,她先问的是:“你已认定此事就是刘承所为?”

她观刘承言行举止带些谨小慎微的钝气。

刘岐道:“这些年来无论我在武陵,还是此番回京途中,遭遇明枪暗箭无数,这其中历来不缺芮家及其党羽的手笔。他们的行事作风,我再熟悉不过。”

“此番我中毒之事闹大,刘承匆匆前来探望,应是出自他个人本意,他慌乱之下欲盖弥彰,但此举反而有违他平日行事作风。”

“此事刘承未必亲自经手定计,但无论是他默许之下引发的麻烦,还是他无力弹压身边之人,于君父而言,这皆是储君的失职。”

少微听了这番话,第一次意识到,一个人所在的位置竟如此重要,重要到远远超出此人本身的意志性情。无数人围绕着那个位置,早就织成一个整体,不需要看这个人在想什么,只需要看他促成了什么。

再看向帐内处于尴尬危险之位的人,少微隐约懂了:“皇上召你回京,除了怀疑和试探,还存了拿你当石头用的心思,想用你来磨一磨刘承这把刀?”

又突然想到一处关键:“那所谓你乃祯祥天降的说法,该不会也正是他这个皇帝传出去的吧?”

刘岐摇头:“此事我倒未查明源头,不过他并未过问这传言,不曾质问我,这也是一种表态了。”

少微只觉这表态可谓阴险,不过问不质问,刘岐便也无法解释自证,被这“祯祥”缠身,惹来不知多少注目,又激怒太子一党。

皇帝此举,分明是静观这场扑咬。

少微不由一阵生气,她冲榻上之人道:“那你还演得什么苦肉计?你这君父如此铁石心肠,任凭你演得再像,他也不会可怜你分毫。”

“不,他会的。”刘岐眼中带笑:“他会可怜我,他也不全是铁石心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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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微简直要震惊于他的天真,可他又怎会是天真的人?

惊异之下,少微直言问:“你明知他的用意,仍认为他待你有父子之情?”

“有。”刘岐答得很果断:“在我不会怨恨他威胁他的前提下,是有一些的。”

“他有两幅心肠,一幅为君,一幅为人,为君之心占了上风,做人便不是很称职了。”

“凡肉体凡胎者,便不可能摒弃人性。”刘岐声音渐低:“权欲,自私,贪婪,不甘,这些也皆是他的人性,他也会矛盾,摇摆。”

“他原是情感充沛的敏觉之人,当年舅父宁可在宫门前断臂,他不会没有分毫触动,他只是不敢面对。”

“我是母亲和舅父的遗物,他心底那一寸幽微的摇摆,便是我的兵刃。”刘岐道:“我试过了,是可用的,当年我便是凭此活下去的。当然,它微小到犹如一点星火,随时也会熄灭,所以不能存有它会一直存在的幻觉。”

他像是解释给帐外人听,也像是在提醒自己。

而这是少微从未触摸过的复杂人性,她心底缓缓惊起一层波澜,脊骨处也丝丝发寒。

她是世上最大胆的人,此刻竟也因为这看不着的东西而感到一丝恐惧。

她感到恐惧的是:刘岐仍相信他的父亲待他是有一丝父爱的,而即便如此,他还是坚定不移地走在了报仇的路上。

少微尝试着想象,若自己自幼得秦辅用心疼爱,彼时在那石屋内,她固然还是会杀他,因为谁也没有阿母重要,但她动手之时与动手之后,当真可以做到没有丝毫痛苦吗?

如此想来,秦辅为人还是有一处“优点”的,至少不曾疼爱过她,不曾拿她当人对待,态度从一而终,好歹能让人恨他恨得纯粹。

相较之下,若已恨到极致,却仍要直面对方仍有一丝情感残余,反而比承认那人完全无情来得更残酷。

这不是天真,是自我熬煎的清醒和行走在人性悬崖边沿的博弈。

少微这才彻底明白刘岐说过的那柄可为他所用的双刃剑。

少微喜欢用刀,因为刀尖朝向敌人时,刀背绝不会伤到自己。

剑却不同,它是双刃,伤人伤己,辗转于这把情感的剑下,会一直流血。

少微突然不再说话,只是看着帐中人影。

她的沉默让刘岐也跟随沉默,刘岐后知后觉,怔然后悔,她只是来看望他,只是问了一句有关他中毒的事,他何故要与她说这些他从未与人剖开的不堪算计?

少年垂下眼睑,低声道:“很卑劣,很虚伪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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