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13章 新与旧的角度 (2 /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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资本如同候鸟,追逐着更低成本的暖流迁徙而去,留下的不只是生锈的厂房,还有被掏空了的社区,以及像河床上裸露的卵石般、被搁浅在此的人生。
李乐忽然想起,也是类似的巨大厂区,高炉寂静,管道蜿蜒,住宅楼是清一色的红砖,阳台上晾晒着万国旗般的衣物。那里也有这种被时代列车骤然甩下后的茫然,有一种深入骨髓的、关于“单位”和“生产”的记忆与失落。
但似乎又有所不同。那边的“锈”,带着更浓的计划经济色彩,是体制转型的阵痛,是某些这个特定词汇背后无数家庭的震颤。
而眼前这片锈蚀,则更赤裸地呈现着产业转移、资本逐利本性下的废墟景观,是“去工业化”浪潮冲刷后裸露的河床。
前者粘连着更多集体记忆与制度依赖的创口,后者则更像一场自然淘汰后,生态位更替前的荒芜。
公交车在一个略显热闹的十字路口停下,又上来几个人。一个背着工具包、满身油漆点的拉丁裔男人,两个穿着“匹兹堡科学中心”T恤、兴奋交谈的学生模样的女孩,还有一个提着塞满文件的公文袋、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。
车子重新启动,驶过一座老石桥。桥下的河水在这里变得开阔了些,而景象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。
依旧是沿河,但对岸那些巨大的锈色斑块逐渐被抛在身后。
一些高大的、立面覆盖着玻璃幕墙的建筑群开始出现,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、属于新纪元的光芒。
施工的围挡,起重机的手臂在蓝天背景下缓缓移动。一片原本可能是堆场或编组站的土地被平整出来,地基已经打好,钢结构的骨架正在拔地而起,玻璃幕墙的单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巨幅的广告牌立在一旁,上面是未来建筑的渲染图,线条流畅,充满科技感,旁边是“Google”那鲜艳的彩色字母标志。
沿街的招牌也开始变得簇新而时髦:一家连锁咖啡店的绿色美人鱼标志,一家银行的Logo,一块指示着“匹兹堡技术走廊”的蓝色路牌。
李乐瞥见一栋经过改造的旧厂房,红砖外墙被清洗干净,巨大的窗户后是挑高的明亮空间,隐约可见穿着休闲的年轻人坐在电脑前。
车厢里似乎也注入了一丝不同的空气。那两个女孩的谈笑声更清晰了,夹杂着“机器人竞赛”、“API接口”之类的词。
提着公文袋的男人正对着手机低声而快速地说着什么,音节短促,带着技术讨论特有的密度。
窗外的街景继续流转:一家健康医疗中心光洁的入口,一家售卖有机食品的超市,一片被精心设计成起伏草坪和步道的河滨公园,取代了之前看到的杂草丛生的荒地。
甚至,在一面墙上,李乐看到了一幅巨大的涂鸦,画着一个造型流畅、颇具未来感的机器人侧影,下方是一行艺术字体,“未来的劳动力,就在这里制造。”
接下来的几站,这种新旧交替的节奏愈发明显。老旧的仓库被改造成了“创新孵化器”,砖墙上喷涂着巨大的、风格抽象的壁画。
一段废弃的铁轨被拆除,路基正在平整,看样子要改建为滨河步道或自行车道。
河道里,有小型作业船只在清理淤积的杂物。街边出现了装修时尚的咖啡馆、主打“有机”和“本地食材”的餐厅、门面简洁的精品店。
行人的衣着和步态也明显不同了,更多年轻的、穿着商务休闲装或带着耳机、步履匆匆的面孔。
一种强烈的、几乎是戏剧性的对比,在李乐的视野里展开,并且随着公交车的行进不断切换、叠加。
这边是锈红色的、沉默的、属于蒸汽和汗水的十九世纪尾声,那边是玻璃与钢材的、低语着数据与代码的二十一世纪前锋。
这边是缓慢的折旧,是记忆的淤积;那边是快速的搭建,是未来的预售。
它们比邻而居,有时只隔着一道栅栏、一条马路,却像地质断层两侧不同的岩层,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时间。
当公交车又驶过一座钢铁长桥,过往渐渐没了踪影。
许多楼宇的铭牌上,可以看到熟悉的名字,亚马逊、微软、苹果的Logo低调地镶嵌在玻璃幕墙的入口处。
更多的是生物科技公司、医疗研究中心、卡内基梅隆大学和匹兹堡大学的各类研究院、科创园的指示牌。
机器人图案的广告不时闪现,招聘信息贴在橱窗上,要求着“机器学习工程师”、“数据科学家”、“机器人路径规划专家”等头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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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处由老火车修理厂改造而成的综合体前,公交车短暂停靠。巨大的拱形钢架结构被保留,内部却灯火通明,入驻了时尚买手店、高端家具展厅和一家米其林推荐餐厅。
原本火车进出的通道,成了采光中庭,锈蚀的轨道被小心地嵌在光滑的地板里,成了装饰。
男女在中庭的咖啡馆外低声谈笑,孩子们在保留的火车头模型边嬉戏。
历史工业的筋骨,被精心擦拭、上光,陈列在消费与文化的橱窗里,成了一种美学符号,一种关于“坚韧”与“重生”的叙事背景板。
李乐默默看着。这强烈的对比,这几乎是贴着边界发生的、近乎残酷的此消彼长,让他这个社会人,心里泛起复杂的涟漪。
脑海中浮现起在东北那些城市做田野调查的影像,抚城西露天矿那巨大得令人晕眩的矿坑,与不远处试图招商引资的高新技术开发区标语,鞍市那些被废弃的、车间窗户长满荒草的工厂,与正在规划中的“金廊银带”……
同样的潮汐退却后的荒凉滩涂,同样的、在锈蚀的基底上尝试嫁接新枝的努力。
轨迹如此相似,留下的社会肌理的震颤与重塑,也仿佛遵循着某种隐秘的共鸣。
可这里似乎又有些不同。
那边的沉重里,有更多计划经济的庞大遗产与惯性,转身的臃肿,而这里,作为工业革命的经典标本,其衰落与转型,似乎更早、也更彻底地暴露在市场逻辑的无情筛选之下。
痛苦是真实的,但转型的驱动,似乎也更赤裸地来自于资本在新的维度上重新发现利润空间的嗅觉,那些大学、医疗中心、新兴科技公司,何尝不是新的“矿藏”?
河流运输钢铁的经济逻辑已然死去,但河流的新逻辑正在被艰难地建立。
那些坐在明亮办公室里敲代码的年轻人,与当年在炼钢炉前挥汗的工人,或许都是不同时代的“原材料”与“劳动力”,被编码进全球生产链的不同段落。
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。
李乐下了车。热浪包裹上来,带着城市特有的复合气味。
他站在广场边缘,回望刚才驶过的路线。
视线越过一片正在拆除旧铁轨、准备铺设步行道的工地,可以看到河对岸那片锈红色的钢铁遗迹,在下午偏斜的阳光下,竟泛出某种悲壮的、铜锈般的光泽。
一种复杂的感触弥漫开来。
这并非简单的“新旧交替”或“凤凰涅盘”的励志叙事。
他看到的是共生,也是侵蚀,是遗忘,也是艰难的铭记,是无数个体命运在结构变迁的巨轮下被碾压、抛起、又试图在新秩序里找到落脚点的无声史诗。
作为一个观察者,他无法给出廉价的乐观或悲观。
他能看到的,是“生”与“锈”在这座城市肌体上同时发生的过程,铁在缓慢而无可逆转地锈蚀,而城市……却在尝试从锈痕里,长出新的柔软组织。
这过程充满摩擦、断裂与不确定性,就像这午后空气里,同时弥漫着的铁腥味与咖啡香。
曹鹏说的“改写代码”。
城市的代码正在被重写,用新的语法,新的函数,新的变量。
但那些被注释掉的旧代码行,那些因此产生“错误”或“冗余”的进程,真的能轻易“垃圾回收”吗?
或许,真正的“智慧”,不在于如何高效地覆盖旧程序,而在于能否在新的系统里,为那些旧代码的“幽灵”或“遗产”,寻找到一个不被简单定义为“bug”的、有尊严的存放地址。
他看到的只是浮光掠影。但作为一个过客,一个试图理解变迁肌理的观察者,这浮光掠影中呈现的对抗与共生、遗忘与铭刻、废墟上的新生与新生旁的废墟,已足够他咀嚼良久。
这座城市,正处在一种巨大的、不稳定的、充满张力的中间态,如同冶炼中的钢水,尚未完全凝固成形,炽热与潜能并存,而最终的形状与质地,取决于许多他尚无法看清的力量博弈。
抬起脚,刚想跨过一道栏杆,去瞧瞧那个挂着“Intel”的大楼里,卖的什么药,手机响起,拿起来看了眼,信息上一行字,“已经联系过,他说.....”
看完信息,李乐嘴角一歪,嘀咕一句,“有毛病~~~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