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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色如银,将狭窄的巷子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块绸缎。

断肠鬼攥着失而复得的钱袋,盯着魏长乐,那双惯于在暗处窥伺的眼睛里,此刻充满了浑浊的困惑与尖锐的戒备。

“魏大人的意思是……”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挤出干涩嘶哑的声音。

“我的意思,再清楚不过。”魏长乐笑容温润,语气平和得如同在商谈一桩寻常的布匹买卖,“周兴雇你们盯着我,十片金叶子。这价钱,对你们来说,算得上公道。可他买的是我的行踪,我的隐秘。而我……”

他向前轻轻踏出半步,含笑道:“我要买的,是你们的‘眼睛’,和你们的‘嘴巴’。”

钟离馗在后头“嘿”地低笑一声,粗壮的胳膊交抱在胸前,虬髯掩不住脸上饶有兴味的表情。

套索魂靠在斑驳的墙边,闷闷咳嗽了两声,才平板地接话:“眼睛继续看,嘴巴……按你吩咐的说?”

“聪明。”魏长乐赞许地略一颔首,“周兴想知道什么,你们依旧可以去看。但看到的,哪些该说,哪些不该说,该怎么说,又该在何时说……这些,得按我的意思来。”

断肠鬼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砰砰作响。

这提议匪夷所思。

“魏大人,”断肠鬼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,努力将声音压得平稳,“我们兄弟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好汉,但也知道江湖上‘信’字怎么写。接了周参军的买卖,却暗地里帮您……这等于脚踩两条船。船若翻了,最先淹死、死得最透的,一定是我们。”

“脚踩两条船,自然要站得稳,看得清风向。”魏长乐语气依旧平淡,笑容不变:“更何况,你们现在的这条船,半边船舱已经进了水。若不是我方才网开一面,此刻你们已是监察院的刑犯,或者,是两具被弃于乱葬岗、等着被贴上‘失手无能’标签的冰凉尸体。我给的,不是第二条船,是救你们上岸的绳索。”

他微微倾身,声音压得更低,却也因此更显清晰迫人:“周兴为何雇你们监视我?你们心里,当真没数么?”

断肠鬼摇头,动作有些僵硬:“雇主不说,我们不问。这是规矩,也是保命的法子。”

“那我告诉你们。”魏长乐直起身,“因为我在查一桩案子,一桩足以让许多人头落地的案子,周兴牵连其中。你们帮他监视我,等于不知不觉间,已半只脚踏进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。现在想抽身?晚了。要么,跟着他一起沉下去,死无葬身之地,还要背上污名。要么,抓住我抛给你们的这根绳子,或许还能挣一份意想不到的前程,保一世在道上的名声。”

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
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,空洞而单调,像是命运在暗处敲着沉闷的倒计时。

套索魂忽然开口,声音依旧平板无波,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断:“他说得在理。大哥,咱们没得选了。魏长乐,你怎么保证,事后不会卸磨杀驴,鸟尽弓藏?”

魏长乐笑了,这次的笑容里,多了几分对聪明人的欣赏。

“问得好。我无法保证。”他坦然道,目光清亮,“江湖险恶,庙堂之水更深不可测。我只能说,监察院做事,讲究一个‘利’字。留着你们,比杀了你们,对我更有利。你们的名声、手艺,以及……你们通往周兴那边的这条‘线’,对我来说都有价值。有价值的东西,通常不会被轻易毁掉。当然,前提是,你们得一直有用,并且听话。”

他目光如两簇幽深的火焰,投向断肠鬼:“这笔生意,你们接,还是不接?”

断肠鬼与套索魂再次对视。

清冷的月光下,兄弟二人浑浊的眼瞳里,都映出对方紧缩的瞳孔。

终于,断肠鬼胸膛剧烈起伏,长长地、彻底地吐出一口浊气。

他郑重地抱拳,“老山双魂,断肠鬼,套索魂,愿为魏大人效劳。此后,眼观魏大人所允之事,口传魏大人所许之言。若有违背,天厌之,地弃之,江湖共诛!”

套索魂也艰难地挺直脊背,抱拳重复,声音嘶哑却坚定:“若有违背,天厌之,地弃之,江湖共诛!”

魏长乐神色肃然,微微颔首:“好。记住你们今日之言。具体要你们做什么,如何传递消息,每日去柳家布庄后巷静处瞧一瞧。若见到这位钟离大侠,便一切听他吩咐。”

他侧目,看了一眼如同铁塔般的钟离馗。

钟离馗会意,挪开魁梧的身躯,让出了被阴影吞噬的巷口方向。

“今晚之事,了无痕迹。”魏长乐唇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,仿佛刚才一切从未发生,“你们依然是成功盯上我、却未被察觉的‘老山双魂’。去吧。”

断肠鬼和套索魂不再多言,再次抱拳,身影倏地一晃,便如两道被风吹散的轻烟,掠过钟离馗身侧,无声无息地融入巷外更浓稠的夜色中,消失不见。

钟离馗踱步到魏长乐身边,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,粗大的手指捋了捋虬髯:“就这么放了?靠得住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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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靠不靠得住,用了才知道。”魏长乐目光悠远,仿佛穿透了层层夜幕,“两颗看似不起眼的棋子,用好了,或许能撬动整盘僵局。即便用不好,也不过是让棋盘回到原点。况且……”

他嘴角那抹弧度深了些许,“他们此刻,恐怕比我们更怕对方反悔。有弱点、有欲望的人,有时候比那些看似忠心耿耿的人,更好掌控。”

钟离馗浓眉一扬,颔首道:“大人深谙人心。对付这些江湖客,有时候江湖规矩和利弊权衡,比监察院地牢里的刑具更管用。”

两人并肩走出幽暗的小巷。

长街寂寥,月色如洗,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冰凉光滑的青石板路上。

“钟离大侠,烦请你先回布庄。”魏长乐正色道,“东市近日凶案频发,有你坐镇,我方能安心。”

钟离馗一怔,随即肃然抱拳:“大人放心!有我在,绝不让宵小惊扰布庄半分!”

当下两人在街口拱手辞别。

夜风拂面,方才巷中交锋的机锋与粘稠的夜色,似乎都随着这风渐渐稀释、飘散。

魏长乐独自一人,步伐不急不缓,沿着空旷的街道向北而行。

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,显得有些孤单,却又异常挺拔。

周兴派人盯梢,本在他意料之中。

此人既知自己已深入摘心案,犹如芒刺在背,害怕真的查出真相,势必千方百计阻挠查探。

只是雇佣刺客而非动用府衙差役,显见京兆府确无多少真正得力之人,也反证周兴对自己忌惮颇深,知其非寻常官吏可比。

若周兴知晓他重金聘来的老山双魂,不仅顷刻暴露,更被反手纳入彀中,脸上不知会是怎样一副精彩表情。

正思忖间,他已拐入一条稍窄的街巷。

此间多是货栈仓库,两侧高墙深院,门户紧闭,偶有零星的犬吠从墙内渗出,反而衬得夜色愈发静谧幽深。

忽然,一阵极轻微、却又与风声截然不同的窸窣声,从左前方一处宅院墙根的浓重阴影里传来。

那声音极低,似有若无,像是枯叶摩擦,又似低语呢喃。

魏长乐脚步未停,甚至连节奏都未曾改变分毫,但全身的感官已在瞬间提升至巅峰。

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片阴影,耳朵却已如最精密的仪器,捕捉着风中飘来的每一个细微音节。

“……血光之灾……就在三日之内……避不过……大凶!”一个略显苍老、却中气十足、带着某种奇异笃定与神秘感的声音,压得极低,从阴影中断续逸出。

魏长乐心中骤然一凛!

他脚步无形中加快,身形如流水般向前滑去。

几乎是同时,那浓稠的阴影里,一道瘦高的身影倏地站起,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根长长的物事。

月光恰好于此时偏移,清辉掠过,隐约照出那是一面布幡的竹制竿头!

那人显然也敏锐察觉到了魏长乐的接近,毫不迟疑,身形轻飘飘如一片被秋风卷起的枯叶,竟悄无声息地拔地而起,足尖在砖墙上两点,便翻上了近两人高的院墙!

就在他翻身而上,袍袖拂动,即将跃向另一侧黑暗的刹那,他似乎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。

月光如水,照亮了他转过来的半侧面容。

清癯如鹤,长须垂胸,眼角皱纹如刀刻般深邃,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竟似有幽光流转。

天机先生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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